「恋与」Dal Segno·许墨|世界短讯
一.
相遇是在冬季。
(相关资料图)
那是冬天的某一场大雪来临的时候,世界被一片纯白所覆盖,向她展示出它冰冷无情的一面。没有激动,没有高兴,没有任何雀跃的心情,她穿着厚实的靴子踩进没过脚踝的雪地里,满心只有一个词。
“麻烦”。
趟着雪走路很麻烦。不仅仅是腿部的移动很累,而且就算鞋底的花纹再深再密,也会被蓬松的雪填满,然后使冻得梆硬的鞋底在被踩实的地面上打滑。仅仅是从家门口走到公交车站几百米的距离里,她就险些摔倒两次。
怎么会有人喜欢这样的下雪天呢。她看着灰白色的天空,看着失去轮廓和温暖的太阳,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白色的哈气冲向天空,缓缓地向远方飞去,然后与呼啸而来的公交车的尾气混合在一起,变成一股奇怪的、恶心的味道。
冬季的味道。
严格按照时刻表行动的公交车已经迟到了三分钟零十五秒,她刚一落座,就感受到司机急不可耐追赶时间的动作——公交车歪歪扭扭地开动,飞快地行驶,司机的一脚油门使她的身体前倾呈一种夸张的角度。
这是既麻烦又不走运甚至很无聊的一天。
她靠在窗边,默默地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白色风景,看穿梭在雪地里的路人甲乙丙丁,看他们身上被雪覆盖留下的痕迹和脸上的疲惫,然后悄悄地透过窗户的反光打量自己:同样的疲惫,同样的无聊,同样的普通。
到达学校,穿过大厅,鞋底的雪在温暖的室内地面留下一片潮湿,她连忙走到一旁的地毯上来回蹭着,生怕因为自己而使别人发生例如摔倒的意外。匆忙间,确实没有人因此摔倒,但她却差点撞上一旁的路人。
“抱歉。”她正要道歉的时候,对方却先开口了,“你还好吗?”甚至还主动询问她的状态。
“对不起,应该我跟你道歉的。”她没有抬头,嘴皮子动得飞快,不想和陌生人有更多的交流,“我没事,你也小心一点。”
对方笑了一声,似乎还打算再说些什么。但她没有耐心也没有兴趣将对话继续,于是微微向前倾了倾上半身当作礼貌的告别,然后连忙离开。直到她在教室的座位上坐好,回想起大厅的这一幕时,才意识到自己余光一瞥里,对方身上丝毫不显冬日臃肿的外衣和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路人甲和路人乙,因为重力导致的身体歪斜,而在某栋教学楼的大厅相遇。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才是他们的第一面。
再次相遇的时刻来得很快,距离初见仅仅过去……不到四个小时。
午后的雪日也没有一丁点温暖的感觉,只不过是吃饱喝足之后,体内因低温而凝固血液才再次因热量的注入流动起来。学校对面的餐厅外,她裹紧厚实的羽绒外套,迎着比早上灿烂许多的太阳,深深吸了口气,再猛地吐出,然后眯起眼看着白气弥散开的样子。一阵卷起雪粉的风从远方匆匆跑过,路过她的一瞬间,血液似乎再次凝结了。
她冷得一边哆嗦一边老老实实再次缩进外衣的庇护里,刚一扭身,就看到了那个早上时自己差点撞到的……路人甲。她姑且用这个称呼指代他。
路人甲在她身后不远处驻足,饶有兴致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是在默默观察她的行为动作,并试图从中找出那些动作的答案。她轻而易举地接收到这份好奇和探究,却由此而感受到莫名的冒犯与愤怒。
她瞪了他一眼,犹豫了一刻,然后转身就走,横过马路时她的余光里是那位路人甲跟在她后面的身影。如果不是早上在学校里遇见过他,她几乎就要认为对方是故意跟随她的。一边暗自生闷气一边快步向下午第一节课的教室走去时,她不再在意雪地上不便的行动,全身心都扑在那个依旧跟在她身后的人上,直到她为了买一瓶热饮而钻进校内便利店。
她捧着那瓶热乎乎的咖啡拿铁,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位路人甲的背影上,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却突然又有一点寂寞。
或许是因为冬天到了才会这样吧。她这样想。
她跟着他的身影,走到了办公区的分岔路口,然后看着他转身进了通向办公区的走廊。
原来是讲师,或者是教授吗?她思忖着,慢吞吞地向另一个方向转弯,走进自己的教室。
十分钟后,第三次相遇再次到来。
2.
早冬。
她静静地看着门外窗前不远处停下一辆车,车身和地面的薄雪有相同的素白。
那是邻居老奶奶的女儿的车。那家的老奶奶身体不好,尤其是肺部,常常因呼吸困难而喊来救护车。每一次急救的响声都刺破街道的寂静,像是生命在倒数的警告。老奶奶的女儿几乎每隔一天就来一趟,她也习以为常地将目光移开,却在之后再度看向窗外时发觉了不对劲。
车子停在她家门口,空出距邻居家近一个车身的位置,而坐在驾驶室上的女人单手撑着额头,颤抖着身体哭泣。
她愣了愣,手上倒水的动作也顿了顿,几滴滚烫的液体溅在手指上,没有意料中的那么疼。
出于礼貌,她感觉自己这样窥探别人情绪的崩坏是一种冒犯,但“假装没有看到”这件事又令她觉得愧疚。犹豫再三,她随手从桌上的花瓶里抽出一枝尚未绽放的花苞,远远地等车里女人的情绪渐渐平静后,才推门而出。
“早上好,”她敲了敲车窗,在对方摇下车窗后将花枝递了过去,“今天我收到了很美的花,正好看到你来了,想送给你一枝。希望你能喜欢。”
女人愣了愣,接过花枝时有种手足无措的慌乱。
“谢谢……”女人快速地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很好看,我很喜欢……”
她点点头,伸手轻轻握了握对方的手,“喜欢就好。天气冷了,我先回去。希望你……今天过得舒心。”
正要转身的时候,女人却拉住了她。她平静地眨眨眼,没有出声。
“我母亲……”女人喉咙里像是哽住了什么东西,很难流畅地发出声音来,“我妈妈,今早去世了。”
进门的时候身上的毛衣带了冷气,给她一种沉甸甸的错觉。在暖风的出风口站了一会儿后,她又搓了搓手才回到屋子里。
“隔壁的奶奶去世了。”空荡的房子里,她突然开口,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但又像是在说给谁听,“时间过得真快,她也坚持了很久。希望她之后能睡个好觉。”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前几天其实路过她家门口的时候,我就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最近我有点得意忘形了呢,甚至都忘了现在的处境,没有注意到时间。”
依旧是空荡的、安静的房子,只有偶尔风雪呼号的声音回应她的话。
“不过,如果看到这样的我,你或许会开心一点吧?即便没有支持和依靠,也能够很好地向前走……嗯,准确地说是向后走。你说,会不会有一天在这样的陷阱里,我也会渐渐失去行走的动力呢?”
不知不觉里,偌大的落地窗外,细雪悄然而至,纷纷扬扬,默然无声。
她走到一旁的台历前,顺手拿起一支记号笔,在今天的日期格子里画了一笔,然后将格子右下角写着的一行小字也划去。
“果然还是有点寂寞啊……冬天……”她一边翻动台历一边感叹,“初雪下了,假期也就快结束了,嗯……没有几天了。正式开学也快了,也很快就能再见到你了……没有记错的话,这一天是你的讲座,之前都没有去过,这次要不要去呢……”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
“你会希望我去吗?会……想提前一点时间,见到我吗?”
她慢慢地踱步到床边,透过窗户,静静地看着家门口那辆白色汽车被大雪一点点覆盖。喝过热水的嘴巴里吐出的哈气将玻璃蒙上一层朦胧,她抬手在上面写字,写他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然后画了个爱心,将它们圈在一起。这是她在年少时最喜欢做的所谓浪漫的事,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子写的时候,本以为他多少会觉得她有点幼稚,但出乎意料的,他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顶,然后自己也学着她的样子趴在窗台上,对着玻璃呼出一口气。
现在,我们一样了。那时他这样轻轻地说,如他平日里看向她时那样温柔地笑。
她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自己之所以对这段记忆印象很深,是因为那天他刚好穿了那件她很喜欢的高领毛衣,是因为他陪她一起做了在她意识里算是很幼稚的事而已。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的现在,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能够印象深刻,其实是因为她不会忘记有关他的一切。
刻入灵魂,仅此而已。
人们都说记忆随着时间会逐渐淡去,她曾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是现在,随着钟表的秒针每一次移动,她对他的记忆似乎都更清晰一分。甚至她还记得,在最初最初的那天,他们初遇的那天里,他衣服上细微的格子纹路和与冬雪混合在一起的极淡的男士香水味。
三.
Lucien Xu。
教授将这个名字写在黑板上的时候,她的目光落在讲台边的他身上。
他是这个学期里,这堂课接下来的讲师。教授因为身体原因无法继续执教,临离开学校前,他说自己特地请来了极其优秀的师弟来帮忙代讲,希望大家能够尊重这位年轻的新讲师。
她觉得他看起来甚至年轻到像是她的同期,于是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常会对着自己的成绩单陷入低迷情绪之中。她知道这个世界上人们的智商参差不齐,但却从未想到过这种比较居然会出现在自己身边。有的人拼尽全力做到最好也不过是拿个平平无奇的A或B,有的人看起来甚至没有比她大上很多,却已经达到了她执教数十年的教授的高度。
起初的她是并不喜欢他的,甚至有些讨厌。
讨厌天才不费吹灰之力的轻而易举,讨厌她想了一晚上的问题答案被他第二天在课堂上轻飘飘地用更简便的方式计算得出,讨厌在每一次被同学拉去的office hour里,那种回答不上问题时他似乎无限的耐心和她无地自容的窘迫。
她有时还会想起那天在餐厅外的街上,他在她身后那种饶有兴致的观察的眼神,似乎就像观察一种稀奇物种一样,燃烧着冷漠的兴趣和客观,将她划分成它类,然后进行剖析。淡淡的兴趣,淡淡的一时兴起。仅此而已。
本以为这个学期都会在这名为“讨厌”的愤怒中过去,没想到在期中考试之后缺得到了改观。
事情的起因来自于她考砸了的期中考,她本就在糟糕的成绩里感到格外难过,又想到批阅试卷、给出分数的是一位天才,顿时更加难受,在讲评试卷的那堂课上一言不发,甚至一直低着头死死地盯着卷子上的成绩,一眼也没有看过讲台和讲师。
下课之后,她依旧低着头收拾东西。试卷的答题纸被粗鲁地塞进文件夹里,连带着笔袋、课本、电脑,都因她的动作发出不小的声响。她本以为这一天就要这样痛苦地过去,没想到在拎着包走过讲台的时候,他却出声拦住了她。
他清楚地叫出她的名字,她扭头的时候发现他还在处理电脑的文件。于是她深吸口气,努力平静地问他怎么了,他笑了笑,等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似是不经意地问她是不是很讨厌他。
她愣了愣,半晌才从牙齿里挤出一个“没有”。
他这才从电脑中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她讨厌的柔软,“你也可以叫我许墨。”与课程中的英文不同,这一次他说的是清晰标准的中文,平和的语气声线里还带着一些鼻音,糯得温柔好听。
“什么?”话题突变,语言突转,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的名字。”他确定她听清楚之后,又低下头去面对电脑屏幕,输入了一串字符之后再度开口,“还有哪些题目有问题么?”
她讷讷开口,“没有,您讲得很清楚……”她也换成了中文。
或许是因为这个客气的“您”字,他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在你眼里,我很老么?”
她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只是出于礼貌……”
大概是她的反应令他感到满意,他微微一笑,很快地又输入了一串字符,然后合上电脑,快速整理好自己的物品,然后转头对她说:“走吧,去我的办公室。”
那是她第一次在office hour之外来到他的办公室。
与走廊和教室的过热不同,他的办公室里有略微的凉意,却又不至于太冷。她像往常一样局促地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提包放在脚边,柔软的地毯被踩在脚下。许墨瞥了她一眼,示意她可以把包放在别的椅子上,然后问她想喝些什么。
这样的态度令她惶恐,于是摇头拿出自己的水杯晃了晃,说这里有水。
许墨笑了一声,“今天叫住你,是想问问你最近是发生了什么事么?”她眨眨眼,心知肚明他在点她最近无论是期中考还是小测都一塌糊涂的成绩,但依然装傻着摇头,说没有什么事,每天都很普通且如常地过。只不过在她说的时候倍感心虚,尤其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时,她只想移开视线。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她怎么可能告诉他,她的一切不对劲都是来自于对于天赋的嫉妒和因他人而感到的不公。他所站立之处是那一条路的远方,也似乎是可见的她能企及的最远之处。即便她的拼命奔跑,也无法触碰到学术上他的一个衣角。因为他也同样在奔跑,甚至比她的速度还要快得多。
她自惭形秽,格外自卑。
4.
开学前,她前往学校,在校园里买了一杯枫糖浆拿铁,一边喝一边逛着尚还有大片绿色的校园。路过礼堂的时候,她忍不住在对面停下脚步,看来来往往的工人搬着东西进出。其中有两个人合抱着一块板子,露出的部分落入她的眼底,是两张照片。她愣了愣,随后快步穿过小马路,跟在工人们后面进入了礼堂。
她看着他们将板子支在大厅的角落,靠在柱子旁边。等他们离开,她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板子前,眼神停留在最上面的那张照片上。
Lucien Xu。照片旁的介绍里写的是这个名字。
她伸出手来,触摸着照片中他脸颊的手指有些微的颤抖,所及之处只能感受到一片冰凉。就像那年冬天的雪,摸起来也是这样的。
这是一块有关于大学新入职的教授和讲师介绍的板子,每学期开学前,只要有新入职的教职员工,就都会被放在板子上,向学生们做介绍。她以前从未看过这些,这还是第一次。她忍不住上前几步,近乎于是贴在板子上,格外认真地阅读那上面每一个有关于他的字词。就像品尝多刺却格外鲜美的鱼肉,她慢条斯理地咀嚼,试图将每一个描述他的词汇都牢牢记在心底。
拍照的相机或许并不是什么好相机,拍出的照片鲜活并不好。他的线条轮廓被模糊化了一些,眼睛也远没有现实里他本人的好看。她觉得不好,颇有些像相关人士为无辜者申冤的正义感。但当她将目光停留在另一位新入职的讲师照片上时,心里突然平衡了许多。
他最好看。尽管照片本身很模糊。
她在心里完全否认这是对伴侣的美化,并声称这只是最基本的判断和最普通的主张。
他的职称是Dr.,是Prof.。这让她想起那年那天在教室里,他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没有带任何一个会被他人视作生命一般的名誉头衔,甚至他希望她能够直呼自己的名字。她鲜少注意这些,之前也从未认真研究他履历上、名字前的称呼,只每天喊他“许墨”。
从她走过漫长前路后的此刻往前看,一点一滴里似乎都是她为他心中独一无二的痕迹。
她曾在无数次向他提问,究竟是怎样的原因才能够使他们两个看似并不同调的人走到一起。她或是在午夜梦回惊醒时问还没有睡觉的他,或是在漫天大雪纷纷时猛地转头问他,甚至偶尔还会在恋爱节目的间隔里问。尽管之后许多次在回想到这些时,她都会觉得自己是否在他眼里有些矫情,但每一次他都会十分耐心地听完她的提问,然后自始至终地回答相同的答案:
“因为遇见的人是你,也唯一是你。”
还会送给她一个柔软的吻。
日历上被再次划去一格。
这个初冬里她开始做梦,一些奇怪到无法用语言解释的梦。梦中不断闪回着名为“未来”的过去里所发生的一切,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场演奏会的现场,管弦器乐从标记处开始,反复着一段独一无二的旋律。然后又梦到小时候坐在钢琴前走神的自己,谱子的一段被她翻来覆去地反复,迟迟无法跳出结束处的记号,难以走向终结的尾音。
一场永无休止的演出,她也不知道要如何抵达结局,结束痛苦。
噩梦离开之后,她于黑夜之中睁开双眼,盯着眼前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黑暗,一时茫然麻木。她怀里不再是梦中曾有的温暖手臂,包裹住她不安身体的也不再是一个怀抱。她开始流泪,抓着因她的体温才变得温暖一些的被子,从默然无声地落泪到嚎啕大哭,不过短短几分钟。
她再次开始讨厌他,讨厌因他的出现使她忍受现在所有的一切。
房间灯火通明,她再一次爬上了高高的窗台,迎着冬日深夜里刺骨的寒风颤抖着。
“许墨——”
她这一生都鲜少大声说话,更遑论大声喊叫,而现在却站在窗台上,向夜色喊着他的名字。她觉得自己憋了很多话想要告诉他,想要让他知道,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能反复念着他的名字。然后哭泣。
“不要让我再次讨厌你。”
五.
情感的进展止于一个学期的师生身份,期末之后,她看着电脑上令人满意的期末分数和学期成绩,想了想,给许墨发去了最后一封邮件,向他表示这个学期对自己辅导的感谢。
许墨的回复很快,说她是个有天赋的学生,即便没有他的辅导,也能够取得不错的分数,说这是她自己足够努力的结果。
她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接上他的话,正犹豫着要不要只说一个“谢谢”就草草结束这段意料之外的相遇与缘分时,许墨的第二封邮件发送了过来。他问她对音乐会有没有兴趣,说某位学生送给他了两张校乐团的圣诞音乐会的票,可惜他没有相熟的人能一起前往。他说虽然很冒昧,但想问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
她愣了愣。圣诞并没有任何安排,比起朋友们成群庆祝的快乐,她在几乎每个节日里都显得有些孤独。心脏在朴素邀请的文字里加快跳动,敲击键盘的手指也有些发凉,她深吸了口气,故作矜持地拿起桌上的台历,假装确认了一下日程,然后快速地打字说自己很荣幸能够得到他的邀请,如果可以,她愿意。
写下“愿意”两个字的时候,她没来由地联想到了一些不切实际的画面,然后又快速将其从自己脑中挥去。随着邮件发送成功的音效而来的,是一种莫名的紧张情绪,仿佛邀请人并非是许墨,等待回应的才是自己。
因为这场于傍晚开场的音乐会,她和许墨第一次交换了私人联系方式,第一次一起在学习之外的时间里相处。那天出门前,她于衣柜前站立了许久,在一条略显正式庄重的礼服裙和稍显随意的套装前犹豫着,最终还是选择了那条由暗色格纹作为点缀的礼服裙。冬季的雪路难行,许墨说下午的时候会来接她一路,她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紧张,直到她坐进他温暖的车里,飘在半空中的心似乎才找回了重力,落回身体里重新开始跳动。
所幸她穿了那一条更加正式的礼服裙。或许是审美的相近,又或许是完美的巧合,许墨这一天的领带底色与她的裙子相似,上面也有着暗色的格纹。她在暗自惊喜之余,也发现了许墨眼中的笑意。
“好巧。”他看着面前的她,轻声开口,“今天的你很漂亮。”
“谢谢。”她看似矜持,实则僵硬地点头,目光飘忽着不敢和他对视,最终落在他的领带上,“确实好巧。”喉咙发紧,声音发涩,以前在office hour时,哪怕是两个人单独相处她也没有这样紧张过。许墨耐心地等待着她的下一步动作。她深吸了口气,扭头冲他一笑,然后说,“我们进去吧?”
“好。”
她紧绷的状态贯彻了整场音乐会,直到最后,在乐团指挥的带领下,全场的观众都随着乐声欢快地唱起圣诞歌时,她才因这种轻松的氛围而缓缓松弛下来。跟着乐声不由自主地轻声哼唱着,跟着观众们的掌声也拍起节奏,无意间扫过的余光视线里,许墨的唇角扬起一个柔和的笑。她莫名松了口气,唱歌的声音也悄悄地放大了一些。
从惶恐紧张到轻松快乐的转换很快,虽然来得迟了一些,但到底还是在结束之前享受到了圣诞音乐会的节日氛围,还有与许墨同席观看的快乐。结束之后,她借口去卫生间整理,在洗手台前的镜子中发现自己的脸不知什么时候熏染上了淡淡的红,眼睛也亮晶晶的。这是她从未见过的自己的样子。
许墨等在不远处,他的臂弯里是她厚实的外套。她偷偷站在卫生间的门边上,扒着门框小心翼翼地偷偷看他,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再把头缩回来。镜子里,她的脸更红了。
或许是暖风开得太足了,室内太闷热了。她的心这样辩解,但很快,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将它赶走踢飞——“你对许墨心动了”。
从卫生间出来之后,两个人往停车场走。校内的走廊将每一栋建筑都连接在一起,无论外面的风雪如何凶猛,都可以让人们温暖舒适地到达每一个目的地。她并非活泼健谈的人,话题的开启对她而言有些困难,在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后,还是许墨率先开口,询问她对于这场音乐会的感受。
“很开心。”斟酌再三,她从变得贫瘠的大脑里掏出这三个字,干巴巴地表达自己的心情,然后扭头看着他,真诚地眨了眨眼。
许墨笑了笑,说他感受到了她的快乐,尤其是刚刚大家一起大合唱的时候。她有些羞赧,不好意思地用指骨节蹭了蹭鼻尖,“氛围太好了,感染力很强……唱得不好让你见笑了。”
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她小声地道别,裹紧外套后正准备下车时,许墨却突然问她,以后是否还有机会能再次邀请她一起出门。她毫不犹豫地立刻点头,然后在接触到他含笑的眼神时,又悄悄在昏黄的车内灯光里红了脸。
“下次见。”她慌忙打开车门,一边说一边几乎是跳着从车子里钻出去的。厚实的靴底踩在雪地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来,“今天谢谢你,也麻烦你啦。”
许墨轻轻点了点头,“不客气,今天也谢谢你,让我也度过了一个值得纪念的晚上。下次见。”
下次见。
VI.
日记的书页被室外的寒风翻开回忆的初始与无尽的终结,她跌跌撞撞地爬到桌子前,像拥抱水中浮木一样去拥抱这些属于冬日的记忆。
恋情起始于深冬。
圣诞音乐会结束之后,他们每天都进行着或长或短的交流。在新学期前那个假期的尾巴里,她抱着一袋子线香花火应邀与许墨一起度过了第一个跨年夜。热闹的新年焰火在头顶炸开,声音大得惊人,她扯着嗓门大喊着说话,却也被烟花的声音死死压制住。许墨倾身向前,将自己凑在她面前,努力在声响中分辨她的话。说着说着,她看着两个人之间逐渐越来越近的距离,心跳如鼓,说话的声音也随之越来越小。许墨敏锐地捕捉到气氛中的不寻常,倒也没要求她再次重复,只恢复姿势,笑着做出口型,说没关系。她只得伸手拿出袋子里的线香花火,冲他挥了挥。许墨了然,点了点头,然后将她的大衣递了过来,两个人一起去了露台。
头顶的焰火灿烂绚丽,指间垂下的线香花火开出细而精致的花型,她和许墨都没有说话,只默默地看着花火直到燃尽。在最后一抹光滴落后,她小心地呼出一口气,而此刻,绚烂的焰火也停止了绽放,世界在这一瞬间安静得仿佛停滞。
春节他们也是一起度过的。她在家里亲手准备了饺子和年糕,许墨在厨房里帮忙打下手。透过沸水开锅的白色水汽,她的余光落在许墨挽起袖子的手臂上,恍惚里,她觉得自己似乎能看到在某种假设里,以另一种亲密身份融入对方生命的未来。只是这个念头刚刚发芽,就被她连忙按下。情感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她想到几个月前甚至还在讨厌他的自己,忍不住在心里默默感叹。
热乎乎的。
食物从嘴巴一直将温暖送到四肢百骸,甚至也流进心里。
世界陷入了恋爱。她的世界。
她曾于许多人口中听说过有关许墨的很多事。比如他工作起来常常废寝忘食,比如他在专业领域上像个精准到如完美咬合的齿轮机械,比如他的礼貌疏离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怯意。而直到她渐渐走入他的生活后,才发现原来这样看似漠然的人其实拥有很多鲜为人知的一面。
冬天的尾巴长而粗壮,她收到的初春来信是许墨发给她的一张照片:冰雪簇拥的一团树上,小小的绿色模糊着出现在镜头里。收到时她刚从冬日阳光里睡醒,睁开眼查看手机消息就看到这张图片,然后在这一点能预想到春日烂漫的绿色中开启一天的好心情。也可以说,这是浪漫的另一种传递。
冰雪融化的时候他们相约去玩,在路边融水汩汩的声音里晒着太阳,听飞鸟迁回时应和春水的歌。午后她抱着书坐在地毯上看着窗外,耳边是许墨轻声读诗的温柔声音,不多久便昏昏欲睡。脑袋歪了一歪,随后靠在了身边人的肩上。小小的碰撞没有让她惊醒,反而似乎因为得到了依靠而睡得更香。许墨低头看了看她很快入睡的脸,轻笑一声,压低声音继续念着没读完的诗句。
“The butterflies spread their sails on the sea of light. Lilies and jasmines surge up on the crest of the waves of light.”
夏日酷暑她拉着他跑过大半座城市,只为一口在网络上风靡的冰激凌。尽管味道并不尽如人意,但还是留下了一份两人为心之所想的记忆。秋天在斑斓颜色里开启新的学期,他拿着相机,从红枫满园的公园一直到校园里,都留下了她的身影。夕阳霞光里,她鼓起勇气抓来路过的学生,拜托对方为自己和许墨拍摄了最后一张合影。
照片里她依偎在他身边,小小地、局部地伸手比了个很普通的“耶”,而他半拥着她,露出温和的笑。
许墨携带的相机是那种看起来很有过去味道的胶片相机,借着讲师的身份和并不陌生的关系,他向摄影系的导师借用了暗房,带着她一起将那些回忆冲洗成独一无二的艺术品。她第一次进暗房,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红灯和显影剂,也是第一次被教授如何能够冲洗照片。昏暗的房间里,她在许墨的指导下用力摇晃着显影罐,期待着最后的成果。后来,那张她亲手洗出的照片被装裱起来,挂在许墨家画室里显眼的位置上。
许墨和她都很喜欢。
冬日再次来临,许墨受邀前往欧洲参加学术论坛。她第一次开车送他去机场。他们在车里吻别,在机场拥抱。
他说他很快回来。她说要带伴手礼。
但直到开学前,她都没有再见过他。
恋情结束于初冬。
VII.
严格意义上来说,许墨不是没有回来,是他没有被“允许”回来。因为……他再次“重新”出现在了她的生活里,以……代讲讲师的身份。
起初,她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时间与空间的异常,只是觉得两人之间因分离和时差而导致的那种漫长的错觉令人痛苦,直到新学期开始一个月后,她于一个雪日的清晨,在教学楼的大厅里差点撞到一个人。
“抱歉。”她勉强稳住身体重心,正要开口道歉的时候,对方却先出声了,“你还好吗?”甚至还主动询问她的状态。她本欲匆匆说声对不起就离开,却在听到对方的声音时下意识抬起头,然后愣在原地。
“许墨……?”她张了张嘴,轻声叫出他的名字。
那人的目光停在她脸上,露出一个礼貌疏离的微笑,眼神里是转瞬即逝显露出的惊讶,“……这位同学,你好。”
她不知道哪里出错了。她曾以为自己看错了人,或许他也是如那些学生圈子里喜欢露水情缘的学生ABC,于短短一年后便“原形毕露”。但后来她发现并非如此,她没有看错爱错,只是时间总会沿着同样的轨迹令缘分与命运走上同一条路:他们总是会在冬季相遇、深冬恋爱、初冬分离。她不再因对他天赋的嫉妒而产生讨厌的情绪,也不再因为痛苦而得到不甚好看的成绩,但许墨总是有理由,在每一次期中之后都将她单独留在教室询问。在一次次的循环往复中,她也曾试图逃避一切可以诞生出缘分的原因,但都无济于事。
她抓不住因果循环的尾巴,碰不到那个让时间轮盘重置的时刻,逃不出爱与分离所带来的一切。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坐在钢琴面前,灵魂自由地逃出躯体飞向远方,双手却在黑白琴键上,在机械化的本能里,循环着一段缺失尾音的、灿烂的歌。
她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的冬日了。
公交车照例迟到了三分零五秒,司机开得急切,她的身体沿着重力的方向歪斜,窗户因她的哈气而露出小小的一团雾气。在目光停留在雾上的瞬间里,她想起他们也曾在家里的雾蒙蒙的窗户上画画,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伸出手想要触碰着画些什么。
同时。
公交车开到了连续转弯处。恍惚里,她似乎有种“倾斜程度似乎有些不对劲”的感觉,但并没有放在心上。可下一秒,公交车就沿着转弯的方向向弯道内侧倾斜——然后翻倒。她被重重地摔了下去,身边的人几乎是压在了她的身上。惊惶害怕到了极致,她的声音却仿佛被卡死在了喉咙里,只有心脏的“咚咚”声。
因为转弯太急,公交车侧翻。所幸路上的车不多,后续车辆都及时地停了下来,才没有造成更大的事故。寒冷里,她颤抖着被热心的人们扶起,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最后被一位路过的好心学姐送到了学校。
在校诊所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下楼时她突然觉得很想哭,眼泪止不住地想从眼睛里掉出来。遇到这样的事故,她应该选择回家,而不是到学校来……只不过是因为今天是日历上那个被圈起来的、与许墨相遇的第一天而已,即便已经错过了在教学楼大厅的第一次相遇。她想起好心的学姐听到她坚持要来学校的话后无奈的表情,情绪彻底失控,也顾不上腿上伤口的疼痛,坐在台阶上就开始哭泣。
在与许墨失联后,在进入这个无休止的时间世界之后,她几乎没有哭过。她坚信有一天能够像电视剧和小说里那样解开这奇怪的一切,也相信爱无所不能,即便生活本身十分现实,她也没有放弃。只是这一刻,她觉得很委屈,很生气,很不安,也很……想念他。
可现在,就连一件有关许墨的东西也没有。
她突然止住哭泣,抬腕看表,然后拎着东西猛地冲了出去,全然不顾身上腿上一动就痛的伤痕。
快到他们第二次相遇的时间了。
她从诊所所在的楼跑出,脚下被往来学生们踩实的雪地已经开始有些打滑,可她也顾不上,眼里只有远处学校对面那家餐厅。为求快速方便,她又钻进一旁的另一栋楼,跑上跑下地寻找着那条将教学楼连接起来的通路,尽可能将时间缩到最短。就在她抵达门口、准备推门而出的时候——
“抱歉撞到你了,我赶时间,对不起!”
“……小心!”
风风火火的奔跑里,她不慎撞上一个人,好不容易刹住脚步后她低着头道歉,却在准备溜走时被这个声音牵绊住了脚步。她抬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而对方脸上的表情也有惊愕。
许墨。
在这个时间里,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许墨。
VIII.
餐厅里,她的目光从窗外突然下起的大雪中收回,感受到坐在对面的许墨看向她的目光时,捏着纸巾的手指下意识收紧了几分,“真是抱歉,”她再次道歉,“碰坏了你的东西,就请你吃饭做补偿似乎不是很合适……”
因为刚刚的那一撞,许墨的手机被撞掉在地上,捡起时屏幕就碎了。她万分歉意,一时也顾不上两人的关系,连忙说要赔偿他换手机屏幕的钱。不料许墨却摇了摇头,在她因过失而提出赔偿时只说希望她能请自己吃一顿饭就好。于是,她稀里糊涂地坐在了餐厅里,又听许墨说自己不擅长点菜而替他点了一些招牌菜,然后稀里糊涂地变成了陪他吃饭的人。
“不知道这些合不合你的口味……”她犹豫半晌,还是做了打破沉默的那个人。
许墨一直看着她,“没关系,我并不挑食。”
她当然知道他对吃食上很少挑剔,但出于对他的了解,这一次还是尽量都选择了更适合他口味的菜肴……当然,也是想在这一次不同寻常的时间经过里,给他留下一个比“撞碎自己手机的陌生人”要好一些的印象。
“手机屏幕……我可以帮你修,或者着急的话,我也可以直接赔钱给你……”目光游移飘忽到放在桌面的手机上,她轻声开口。
许墨思考了一下,“今天我可能没有时间专门留给手机的修理,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看着它被修理完好。”
她点了点头,表示明白,然后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这是她自认识许墨以来,两个人之间最不自然的一顿饭。想到下午还有许墨的课,她在吃饭过后就借口有事先行离开。匆匆走到公交车站后,她看着不远处等待路口信号灯的许墨,松了口气。她不打算继续上下午的课,一想到在之后的课堂上,许墨就会发现自己还是他将要代课的学生,就尴尬得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身上的伤痕还在痛,头脑也因为发生的一切在混乱,这种时候她还是希望能够一个人冷静地思考。
在此刻的时间节点里,许墨和她并不认识,甚至只能算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甲乙丙丁。而按照她以往对许墨的了解,即便是有人碰坏了他的手机,他也不会提出和对方一起吃饭、因为没时间而向对方委婉询问联系方式的要求来。
她也从未遇到过公交车侧翻,没有受过伤,没有遇到后来者一系列事。她突然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甚至觉得自己是在漫长的反复轮回里迷失了现实与梦境,认为自己真的是在做梦。
上车前,她下意识扭头向刚才的路口看去,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她轻叹一声,指节蹭了蹭冻得通红的鼻尖,然后登上回家的车。
许墨,希望这一次,你我都能向前走。
你我都能如愿。
尽管她再怎么觉得尴尬,但课也还是要去上的。同班的朋友之前发来消息告诉她,她们换了一位年轻帅气的讲师替代因病请假的老教授来上课,说替她因缺席少见一次讲师而替感到遗憾。她收到短信之后简单回复了两句,心情再度复杂起来,甚至直到上课前,她都在紧张。
踏入教室的时候许墨还没有到,她选了一个位于偏僻角落的位置坐好。许墨在临上课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抵达,他将手中的公文包和一叠资料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后,习惯性地抬头环视了教室一圈。
她连忙移开目光,也不知道许墨到底有没有看到她。
或许没有,最好没有。但她却很奇怪地开始期待他能看到自己。
课程的内容她已经听过许多许多次,自然也不需要再专注于已熟记于心的知识。以往的每一次,她都能淡定自若地或是欣赏许墨作为讲师时的优雅姿态,或是漫无边际地思考,而从今天开始,她的思路被打乱的无序所干扰,即便是看着许墨,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推测未来将能发生的一切会有怎样的改变。
下课后,她慢吞吞地路过讲台,许墨却没有任何要和她说话的动作。她站在教室门口,有些愕然,犹豫着还是留在了门口等着他。
“许老师……”他出门时她喊住他,“我是前两天摔坏了你的手机的学生,请问老师今天有时间吗?”
许墨眨眨眼,“很巧,我今天很空。”
“那我们可以今天去……修手机吗?”
“好。”
IX.
她曾无数次祈祷,如果有神明,那么请在这样的无望里给她一点不同的希望。可真到了这一天,她又因变化所带来的恐惧而感到不安。以前还可以在无助时短暂地因为规律而沉溺在爱中,能够借此躲避未来某一天的出口,是一座临时可以依靠的避风港。但现在,她不得不鼓起勇气去面对未知的一切,包括另一种在现实里没有许墨的可能性。
幸好时间奔跑的方向依然幸存,没有迷失。
比起先前因成绩和情绪高低而驱动的因果缘由,这一次则是靠着手机的维修与许墨的关系更近一步。说来有趣,手机明明只是简单换个屏幕的问题,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天之后不久,许墨的手机再次出现了问题。她一改从前格外被动的性格脾气,鼓起勇气说自己会对他的手机负责直到修好因她而生的故障的话,似乎让许墨也有些惊讶。不过他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于是从那以后,他们开始以另一种方式悄悄走近彼此。
命运的绳索不会放过任何本应笼罩在其荫蔽之下的东西,无论是人是事,还是情感与状态。
圣诞夜他们又一起去听了音乐会,只是这次稍显不同,她在出门前犹豫了一下,选择了更舒适而非更漂亮的灯芯绒裤装。许墨依然来接她同行,在车上,他夸赞了她的衣服和靴子,她看着他身上与自己几乎是有些相同颜色和布料质感的套装,默默咽下了想说的话,只在心底感叹命运的无常。
跨年夜,新年倒数的时候,她费力看着腕表的秒针慢慢走向又走过12,被新年伊始第一簇烟花炸开的声音惊了一惊,下意识向后一躲时,却撞在了许墨身上。她扭过头不好意思地说了声“对不起”,又加了句“新年快乐”,然后从他身边离开。可下一秒,她的头顶就覆上了一只手,轻轻地安抚着,“害怕了么?”他这样问她。
她摇摇头,“没有。”
“那就好。”许墨笑了笑,收回手。
直到他转身进屋,她才觉得刚才那个简单的问句里,似乎藏着他并非寻常的情绪。她从袋子里拿出一支线香花火,点燃它,独自看着花型于垂端盛放,然后一切回归寂然。她做了一个决定:不再像以前那样循规蹈矩地按照时间的流动顺序而让每个节点都如常发生,也不试探着只做出一点改变来试探反复的原因,她决心将所有的一切都打乱。
如果最终一直被困在迷宫里,那不如借着迷宫的特点来在痛苦中享受快乐。
她不敢自诩是最了解许墨的人,但在经过这么久之后,到底也算是能摸清有关他的一些性格脾气。斟酌犹豫之后,这一个属于崭新时间的夜晚,她装似漫不经心地问他要不要和自己谈恋爱。直接、大胆,甚至毫无铺垫。
难得见许墨怔愣的表情,她心底暗喜,但又被紧张压了下去。很快,许墨给出了他的答案,一如很久之前她在他的邀请邮件里回复的那样:“我很愿意”。
她加速了进程的前行,仿佛与时间和命运在做角力。
春节的时候她没有在家里招待他,反而租了一辆雪地越野,拉着他神神秘秘地往雪原里开。她鲜少在容易陷入的雪地上驾驶,精神紧绷到似乎下一秒就会崩坏,许墨观察了她好一会儿,却不见她有任何退缩的想法,甚至从她认真的神态里品读到一种多巴胺上头的快乐。他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她,从未。
越过看似无垠的雪原,是一座小镇。许墨默默地看着她七拐八拐地最终又拐上了公路,又透过后视镜看了看已经被抛在身后的、与雪原并驾齐驱的公路,垂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是一座以温泉而在当地人口中较有名气的小镇,但鲜有游客光顾。深冬,温泉,是她写在和许墨的to do list中一直想要尝试的体验。临下车前,她才舒缓了紧张,然后告诉许墨自己的安排。许墨只是轻轻捏了捏她因高度紧张而冰冷潮湿的手,说他喜欢这个安排,看到她享受其间他也很高兴。
他们在小镇里租下了一栋距温泉所在很近的房子,作为供给游客的住宿场所,房子内甚至也有一小眼自泉眼引水而来的露天温泉。她站在玻璃门外,看着温泉和地面上皑皑的积雪,转头对许墨露出写满了渴望的表情。
许墨忍俊不禁,“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吃饭好不好?”
小镇的吃食简单,由于被藏在雪原深处,甚至在吃食的种类上可以说是简陋。所幸许墨和她都对此并非挑剔的人,于是找了一间房东口中不错的餐厅大快朵颐。
确实简单,但也别有风味。这是许墨的评价。
傍晚的夕霞将小镇中铺天盖地的白雪染上轻缈的红粉颜色,就连小屋温泉旁的雪堆也有了这样的色彩。她将自己浸没在有些热烫的温泉水里,颤栗的麻感沿着脊椎向上爬到头皮,她犹豫了一下,然后默默地往许墨的方向蹭过去。
许墨伸出手来,也将她揽得更近一些,“怎么了?”
她摇摇头,靠在他身上,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浓烈颜色的夕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暴露在冷空气里的皮肤与浸没在温泉中的分割处时而冷得生疼,时而又烫得难耐,“要是未来能一直这样走到最后就好了,到很远很远的以后。”她说,“好奇怪啊许墨,明明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可为什么,我还是会很想念你。”
10.
深夜,身边人的呼吸渐渐绵长而平稳,已经睡熟。
许墨轻手轻脚地起身,又仔细地替她掖了掖被角,然后摸着黑离开了卧室,径直走到客厅的落地窗边。铺满大雪的深夜比起寻常的夜晚要明亮许多,地面的白雪反射着月亮柔和的辉光,漫过黑暗的冷与硬。
许墨站在玻璃窗前,目光投向不知何处的远方,大脑在驱散掉零星困意后开始高速旋转。
这一次,他面对了太多意外。尽管从变化的起初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甚至也不止一次地通过推演重算来试图构架一个全新的结果,但他从未想过事情会在今天给他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源于她在温泉里说的那句话,她说她想念他,想要和他一起到很远的未来。
但最开始的他们,是没有未来的。
一切的起点是那年他离开这里,前去参加学术讨论会之后。她前去机场接他回家,所乘的出租车在路上与前车发生了追尾事故。她害怕迟到,于是匆匆付了钱又转乘公共交通。但意料之外的是,公交车在连续急转弯下高速桥的时候,由于车速过快而导致车辆从桥上翻滚下去,过程中她被甩出车外,最终迷失于寒冷与疼痛之中。
他从未想到在下飞机之后的第一通电话就是大学医院打来的。
他不愿将她比作生命中任何其他能被替代的东西,她本身于他而言就是独一无二,是他于四季里想要触碰的人。在葬礼上,他长久地凝视着那张黑白色的照片,情绪如深冬时他们曾一起看过的街头冰雕,无法被融化,也无法感知任何。她的亲缘寡薄,友人也不过是几位于课程上相识的泛泛,只是从那些前来送别的人身上,他也能感受到一些与她相似的光芒。他们用不同的方式安慰他,甚至其中还有他曾代课的学生,而在他们离开后,他在撤除场地时依然站在那里,面无表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后来,许墨不再担任讲师一职,潜心于自己的研究事业之上。只是有一年前往国外出差时,被同行的老教授拉着与他们一起参观游览。在抵达某间拥有该地域最大最美的教堂里时,他看着外形酷似哥特城堡的教堂建筑时,想起这里似乎也是她的愿望清单上的地点。教堂里,阳光透过玫瑰花窗映出美丽的图案与颜色,金色的圣母像在圣神的十字下泛出神秘的光芒。他并非虔诚的信徒,甚至鲜少表示自己对于神秘学与神学的看法,但在这一刻,他忽然开始明白人们将心灵与情感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明与忏悔上的意义。
第一次,他在教堂中静坐了许久,看着圣神的痛苦与圣母的平和,开始询问自我与世界,开始回想过去的一切。他也开始如那些祈祷的人们一样,默默地许下一个虚无的未来。离开前,他遇到了从忏悔室离开的神父,对方打量了他一会儿,将手中的一张圣歌歌谱递给了他。歌谱上,手写的花体“D.S.”藏在谱子之中,毫不起眼。
然后他得到了一个被垂怜的机会。
出差结束之后,他在某日醒来时发现窗外是灰蒙蒙的一片。明明已经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却再一次又见到了如初冬来临时的大雪。原先他并没有感受到任何不对劲,直到准备出门前收到了一条似曾相识的短信时,才注意到了时间的错位。
尽管这样的机会违背了原始的一切,尽管理智告诉他人生悲欢离合都是组成人生与世界的一步,尽管……但他因有私心而对这样的机会感到庆幸。一次,两次,三次……即便每一次他不同的尝试都无法阻止死神降临的脚步,但他总是能相信另一种可能性。
他第一次感受到冥冥之中,或许真的有人在垂爱着无常的命运。
时间按照其轨迹向前,他在雪地之中看着命运上演了无数次相遇与分离,而每一次他也都随之在回忆对她的曾经。但意料之外的,这一次它似乎没有循规蹈矩地前行,而是在某个他不知道的路口选择了另一条路。
那天,他在大厅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她的碰撞,直到手机新闻弹出窗口告知时事突发了公交车侧翻的新闻。那一刻他突然感受到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恐慌,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身体里被回响得无数大,而世界一片寂静。他有预感这一次不会像以前一样发展时间,但也从未想过会如此脱离,仿佛就是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宇宙中,另一个自己的故事。
以前,他不认为她对时间循回的事实拥有认知,不然按照她的性格,一定会在起初就提出异议。他原本只以为这是有关他的循环,以为是某种条件下,因某种事件而造成的记过。但今天她的状态却仿佛在告诉他,她或许是知情的。
他看着窗外高悬却近斜的月亮,注视着因光亮而可见的如烟薄云。隐隐,他的心中似乎也渐渐构建出了一座教堂,阳光从玫瑰花窗穿透,圣子于十字上受苦,圣母默默垂泪,圣歌在偌大的空间里萦绕回响,但却只有一段旋律反复。
XI.
新学期开学后,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风雪交加,将一切都淹没在寒冷的白色之下。她站在窗旁壁炉边,拥抱着她的恋人,然后哭着对他说着什么,似乎是想要他放弃什么。她流着眼泪醒来,却不知道哭泣的原因。她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在违背履行事实的灵魂,仿佛只有它才知道有关真相的一切。
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她感到有些冷,双人床上有些空,她摸了摸冰冷的枕头,知道许墨早已经离开。她赤脚走到客厅,地毯毛绒的触感让心都泛起柔和的波澜,阳光格外明媚,屋子里还存留着许墨之前加热的栗子面包的香气。
她蹲下身去捡不知什么时候掉落在地上的纸张,或许是许墨临走前整理文件时不慎碰掉的。那是一张乐谱,纸页有些泛黄,纸张有些脆,深深的折痕和平整贴合的状态表示它或许是被夹在书本中许久。她默默地跟着谱子上的旋律哼唱出声,直到哼完,她才意识到那是某种圣歌的调子。她并非信徒,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但几次被有信仰的朋友强行拉去教堂时也听过这样的旋律。
乐谱上,那个唯一手写的花体字映入眼中。她的声音沿着谱子的轨迹向前奔跑,直到标记,然后反复,然后再到标记。
哼完整首旋律,她随手将乐谱折好,放到一旁的边桌上。边桌上的一个封皮朴素的本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大概是许墨的某种笔记本。她犹豫了一下,忍不住拿起那个本子。
那是一本类似随笔的记录本,文字分布得也十分随意,字里行间偶尔还夹杂着英文词汇。她一边倍感紧张和心虚,一边忍不住好奇继续读下去。那些文字开始于从他们初遇之前,有关他过去的一切都在她眼前铺陈开来,在想象中勾勒出一幅幅她从未想象过的具体画面。而当时间抵达他们相遇之后,伴随着他的描述记录和她的记忆,故事变得更加丰富起来。她逐渐在文字中发现自己在许墨生活中的占比越来越高,越来越能从中感受到独属于他的温柔和柔软,也越来越为此感到喜悦。
直到他们的故事走向一年后的冬天。
那之后的文字对她而言,像是走向了一个黑色的地狱,那些她缺失的、无法抵达的未来,在这一刻也全然展示于她的面前。
而随着接下来那些内容,令她再一次感受到了寒意和冷意。恐惧爬满她的身体,滞塞了她的呼吸。
许墨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整栋房子没有开灯,但他还是习惯性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屋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脚步声渐渐从楼上传来。许墨脱下外套,换好拖鞋,一转身就看到她站在不远处,怀里紧紧抱着什么。
临靠玄关的窗外映出车辆经过时的灯光,将他笼在光芒里,与她所处的暗处形成一片光影中的对比。
“怎么了?”许墨看到她略有些严肃的表情,目光又在她怀中的本子上顿了顿,瞬间就明白了,“原来是看到了这个……”
她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开口时喉咙有一股明显的涩意,“许墨,”她问,“这里面的每一次……每一次你都记下来了吗……?”
这是意料之外的提问,他本以为会听到她质问自己有关他是否隐瞒了真相,或者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在回答之前,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许墨轻轻拉住她的手,“一直站在这里也不好,还是先进去吧。”
她跟着他进屋,“你要问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拉着她在一旁坐好,然后轻声问,“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也经历了很多,对么?”他问得模糊,但她却听得明白,点了点头,“所以这些都和你有关吗?”
许墨沉默片刻,“能告诉我,那天公交车是怎么回事么?”
“时间是怎样被你拦在事故之前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你察觉到循环发生的?”
“……许墨。”她猛地打断两个人相互不断无回答的提问,“你能不能好好地回答我!你这是在逃避有关自己所面对的一切吗?”
“是。”他难得直率地承认,“我很害怕。”
面对他这样直白毫无遮掩的回答,她第一次感到惊讶,大脑甚至为了理顺许墨或许会回答的曲折答案而做好了准备。她愣了愣,一时突然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其实,我还是有些庆幸的。”他的声音似乎比针落在地上还要轻,“与寒冷、疼痛比起来,我情愿你毫不知情。”
她的心因这句话而狠狠一颤,心跳在那一刻停了一拍。她伸手去抓他的手,一片冰冷透过皮肤传递到她相对温暖的掌心,犹豫片刻,她拉了拉他。
“许墨,”深吸口气,她缓缓开口,“还记得之前在温泉小镇那里,我说过的话么?”
他的手也颤了颤。
“放弃吧。”她从本子中抽出那张乐谱,放在他面前,“可以放弃吗?”
XII.
D.S.,dal segno,来源于意大利语,在乐谱上用来表示自记号处反复。
或许就像那一段循环演奏的乐曲一样,或许也像小时候因走神而不断反复的旋律循环一样,最终还是会有跳出记号、回过神来的时刻。而尾音就在那之后等待着命运的到来。
那张乐谱上,手写的“D.S.”被她涂黑,然后由他亲手放进了壁炉里。
他们沉默着看着火焰渐渐吞噬了这张泛黄发脆的纸张,看着明亮的白光在壁炉中亮起又被火光吞噬,然后她转过身去拥抱他。在眼眶里打转的泪在阖上双眼的时刻掉落在许墨的肩膀,她踮起脚,如一只小猫一般蹭着他的脸,“谢谢你,因为你,我一直都很幸福。”
他慢慢地也回抱住她。
“生死离别,我们能做的只有目送,不可挽回。”她努力地笑,“如果没记错的话,之前你可是在我们讨论生死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哦……怎么到自己这里的时候就这样坚持了呢……”
许墨无奈地笑了一声,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耳边,漫起一股不真实感。
“可惜体会到了切肤之痛,才明白万念俱灰的超脱也是一种勇气。”他说,“现在,我狼狈的样子,也让你看到了。”
她感受到了一阵带着热意的潮湿。
“许墨,许老师……”她笑着说,尾音努力上扬,但也依然遮不住其中的颤抖,“不如我们来做个约定吧……明年,明年新雪降临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去那个小镇吧,好吗?”
“好。”他的声音传来时闷闷的,是她从未听过的感觉。
“也许会有一个阴差阳错的奇迹。”她这样说着,但更多的还是安慰,“已经和以前不同了,所以,一定可以打破的。”
“嗯,我也相信。”
尽管如此,但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都是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许墨近几日的工作似乎突然变多了起来,常常在她于深夜突然惊醒时发现,原本应该休息了的许墨不在卧室里。她偷偷看过几次,却发现他一个人于黑暗中站在窗前。夜晚吞噬了他一切,雪月辉光却浅淡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她突然想起那个本子上的一句话,让她看了心碎的一句话。
“这或许不是那条最好的路,但我有必须踏足的理由。”
他本可以放弃,就像曾经他们在谈及生死与爱时讨论的那样,但最终他还是选择孤注一掷地一次次反复。
爱才是锁困住魂灵的枷锁。
她不能不承认,当她看到一切都是许墨为了想要寻找留下她的可能性时,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感动与幸福,但同时也难过于每一次反复的结果事实,和他每一次被留下面对结局的痛苦。就像被困在了过去的时间与牢笼中一样,而那个让他无法逃离的因,却是她无法控制的自己。第一次与爱人的生死别离是难以跨越的山,所以才会在拥有机会的时候,宁愿孤注一掷也要拼命将其抓住不放的吧?如果换做是她,或许会比现在的许墨做得还要多,还不愿意放手吧……光是想到这些,她就要心痛到窒息了。
如果可以,她当然希望自己能与许墨到达遥不可及的未来,在那里永远快乐幸福地继续爱着彼此,一起面对世界所给出的所有题目。在这些时间的轮回里,她已然清楚自己的命运是不断地死去,同时她也知道了,他的命运或许就是一次次地见证她的死亡。但如果无法实现,她也不希望因为情感而使他成为永困于其中之人。
她拿了一件自己的长披肩,走到许墨身后,踮起脚替他披上,“虽然屋子很暖和,但在夜里站久了还是会着凉的,披上吧。”
许墨转过头来,眼神中甚至还有未褪去的茫然,直到看到她的几秒后才似是清醒过来,“怎么下来了?”他将身上的披肩褪下一半,也把她裹了进去,“自己怎么不怕着凉。”
她盯着他,半晌才开口问他,“许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是要一直这样到最后,还是一起幸福地、无所顾虑地走到终点?”
他没有说话,只默默地抱紧她。
“我想选后者,”她说,“许墨,我想选后者,好吗?”
尾声
她从未如此恐惧过时间的流逝,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努力地要享受眼下一切来之不易的快乐。
在那天之后,许墨将她曾写下的愿望清单一条不落地誊抄在一张纸上,然后贴上冰箱。她坐在一旁的桌子上,拿着记号笔对着清单一条条划去已经完成的愿望,然后遗憾地感叹要是早一点“摊牌”,是不是就会有更多的时间来完成这些愿望。许墨没有说话,沉默着从她手中拿走记号笔,在某一项前小小地画了一个圈。
她笑着歪歪头,“真好,比起以前,许教授能陪我的时间一下子多了好多呢……”
他看着她笑了笑,“抱歉,还有一些项目实在没办法……”
“啊不要道歉。”她摆了个鬼脸打断他,“如果真的变成了全天二十四小时都黏在一起,恐怕我也会厌烦的哦……更何况……我还是很喜欢能专注于工作的许教授的呢。哎呀,要是能去许教授的办公室一日游就好了……”
她害怕这样的他,害怕从此以后,到很远很远的未来也依然如此的他。
许墨点头,露出的笑容里带上了一点无奈,“如果你愿意的话,当然可以去。只是或许会有些无聊。”
“那我要去,我最不怕无聊了。而且……我还有想自己一个人做的事呢。”她故作遗憾地看着他,向他晃了晃手指,“我可不是粘人精。”
“好,答应你。”许墨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什么时候想去,都可以。”
“说话算话啊许教授——”她拉着长音,看似快乐地从桌子上跳下,直接扑进许墨的怀里,“怎么办,我现在就觉得自己都要变成幸福的泡泡到处飞了。”
许墨顺势抱住她,又亲了亲她,“不知道这团可爱的泡泡小姐的下一站想飞去哪里呢?”
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如月牙弯弯。
回忆里的这一年过得格外圆满。
诗人说,生命的剧情在于弱,弱出生命来才是强。而在这场已知答案的戏剧中,时间结成藤蔓,于其间怒放出绚丽的花。
人生本就是一场华丽的冒险,她拉着他一起鼓起勇气向前奔跑,从雪原跑过春野,触摸着藏在风雪之下的生命力。她开始尝试和许墨一起做一些从前一向不敢做的事,比如学着小说中的情侣一起去蹦极,结果她像只八爪鱼一样挂在许墨身上,虽然自始至终一声没吭,但下来之后许墨发现她一张脸煞白得吓人。在积雪融化之前,她拿着一张图纸敲开许墨书房的门,指着图上扭曲的线条说要挑战这样的雪人。许墨看着图难得失语,半晌后才接过图纸,拿过铅笔在图上填了几笔,说这样才能不会因为重心而倒塌。那张图被隔壁邻居看到时,对方明确表示没有见过这么闲的人来堆这么离谱的雪人。
雪原渐渐变成春野,遍地都是蒲公英的小花。她毫不留情地折了许多,扎成一只歪扭的花环扣在许墨的头顶,然后抱住他说自己这是抱到了春天。对此,许墨微笑着表示荣幸。夏日的海边,她溜进别人集体婚礼的队伍,拉着自己身上小裙子的裙摆,在亲吻环节里毫不犹豫地拉着许墨休闲西服的领带,学着电影里的主角一样,一边拉着他的领带接吻一边翘起一只脚。
“要是真的有一天能被叫‘许太太’就好了。”仪式结束后,她在景点邮局里一边填写着明信片,一边故作忧伤地托着下巴感叹。然后下一秒耳畔就落下一个声音:“这位美丽的许太太,这里,邮编的这一位写错了。”
她鼓着嘴巴瞥了配合她的许墨,更加哀怨,“我是想从别人嘴里听这个的……”
景区邮局的工作人员一边忍笑一边开口:“许太太,你看是想贴哪种样子的邮票呢?”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明明已经害羞甚至羞耻到耳朵红透,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伸手指着一张印了紫色花朵的纪念邮票说想贴这个。
秋日的夜晚,他们在一处公共野营区露营,在火堆前一边烤着喜欢吃的东西,一边提及各自曾经对于秋天的记忆。谈及学生时代,她说自己在小时候做过叶贴画的作业,于是来了再做一次的兴致。第二天,她和许墨踩着红叶在树林里穿梭,捡起地上各种好看的叶子收集起来,甚至在路过一棵杨树的落叶堆时,她挑了两片叶子,扒得只剩叶根,然后拉着许墨教他玩拔根。
或许在这样的时间里,她看到了很多不同的恣意的许墨,但与此同时,许墨也见证了无数个愈发真实的她。曾经的大雪淹没了她太多的个性,也掩盖起了她如宝藏一般的秘密,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每一刻都格外闪耀。
最后一次一起过的生日里,她特地趁许墨不在的时候跑去了甜品店,跟着老板娘学了大半天做蛋糕的方法,最后终于做出了人生中第一个生日蛋糕,尽管造型看起来有些滑稽。许愿的时候她也蹭了一个愿望,睁眼的时候发现许墨正在看着她,暖调烛火里,光影温柔地将缱绻的情意映入世界,然后变成一个绵长的吻。
“刚刚许了什么愿望?”许墨吹灭蜡烛之后问。
她摇摇头,“这可是很重要的愿望,说出来我怕就不灵啦。不过,我有一个可以说的愿望,你要不要听?”
“是什么呢?”
“我希望许墨的每一天、每一分钟都能幸福,希望他能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她“嘿嘿”一笑,“虽然是蹭来的愿望,但是也希望接收愿望的神明能够帮我实现这个愿望!”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她抱进怀里,亲吻着她。
“这些愿望其实已经实现了。”他这样说,“你是全部有关幸福假设的必然条件,也是最好的一切。”
窗外,冬季的第一场雪开始飘落。
眼泪与亲吻混合在一起,溶成一片奇怪的味道。
冬季的味道。
番外
“许墨,见信安。
“不知道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按时吃饭睡觉,实验项目还顺利吗?如果身体有不舒服的状况,请一定好好休息,不要熬坏身体。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大概距离我的离开已经有一阵子了吧,希望之前我写的信没有打扰到你的心情与生活。其实本意我只是想写一封的,可是我有好多想说的话,一封信根本装不下,所以只好分成了好几封。我的强迫症你也是知道的,为了让这几封信的字数看起来差不多,我可是很努力地在删减字数了……不过后来我觉得不能这样对待我对你的心意,所以写封信大概又会是絮絮叨叨的体现。
“起初知道自己活在循环的时间里,其实还是很害怕的。原本我也是想告诉你,但总是害怕如果你没有牵扯其中,我是不是会给你带来痛苦与伤害。我也想过自己看似很谨慎实则格外保守的行为,如果早一点的话,会不会我们已经能够跨越生死而幸福地继续向未来前进。但我不后悔销毁乐谱。
“我希望的你,我喜欢的你,我纯挚爱着的你应是那个看似让人捉摸不透的、永远胜券在握的你,而不是因为我和未来而不安惶恐甚至向命运递交卑微的你。你应该是可以游刃有余地剥离世界一切的人,甚至也能够剥离我。就像以前那样。
“说起来,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真的没有太多好印象。先是一个莫名其妙投来好奇目光的路人甲,然后慢慢地成为那个令我嫉妒得发狂的天才,最后成为我独一无二的爱人。许墨,谢谢你,谢谢你给我的全部的爱。
“我们好像一直都在分别。从第一次事故开始,与生命分别、与爱分别,一次次循环往复。但我们一直没有学会告别,许墨,告别很重要。无论是爱还是所爱的人,它并不意味着终结,只是为了更好的遇见所写下的最好的句号。下一个句子总会出现,未来也一直前行,而我们已经见证过了奇迹,也为之努力过,不会再有遗憾。
“其实我真的很想去那个能容许我呼吸的未来看一看,我想看到以后的我们是什么样子。会不会直到衰老,还会被大雪搞得狼狈不堪?会不会哪怕组建了家庭,我也会像现在一样敏感而任性?会不会在我不知道的世界与时间里,我们也能牵着手一直到成为别人口中的爷爷奶奶。或许我的牙齿会掉光,瘪着嘴巴依然伸手像你索求糖果。或许你的头发会变白稀疏,扶着眼镜找很久都找不到孩子们作业里的错字……或许我们的生活也会变得格外狼狈,或许会成为他人眼中不可思议的存在……我真的很想去体会那样的生活,与你一起走过人间万物的生活。
“尽管在你看到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无法实现那些未来了,但我一直会默默地祝福你,愿你能拥有一个幸福平凡的未来,如这世间的所有一样,享受在阳光与美丽之下。许墨,这一次我们要好好告别,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过去诚然美丽,但我希望你能向前。
“我要和风雪一起先行一步,愿未来如春日骄阳,明媚高照。”
“我们会变成星星相逢。”
“在那之前不要回忆起,同在一条被里我们听见的秋声。”
(完)